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劉梓潔.父後七日  ( 第二屆林榮三文學獎.散文學首獎 )

很少有文章可以讓我浠瀝花啦的。

回想起九年前,阿公在房裡已斷氣多時的畫面,還是心痛。
當年,我正在殯儀館打工。

十六歲那年,應該是無憂無慮不知死活的成天與豬朋狗友這裡晃那裡去,我卻因家裡沒錢讓我念私立大學,所以開始當起打工仔的生活。背景差人一大截,當然我也可以去助學貸款,可是我不想,因為壓根不愛念書,也不認為念了就能念到非常有所成就,於是我的第一份正職工作,就是在家樓下的涮涮鍋開始了長期的打工,當時認識了家裡是開樂隊的另一名打工仔,樂隊?聽起來很不錯,但其實是殯葬業者才會找你的「西索米樂隊」。

某天,樂隊小開說他缺人,問我隔日早上有沒有空?去幫他充人數,因為在涮涮鍋打工是下午&晚上,不疑有他,為了賺錢我去了,就這樣展開為期二年,從嚇破膽到老神在在的奇妙打工經驗。

「阿爸...里那A安內丟棒哇企...阿爸.....」職業的孝女白琴在地上拖著白色長裙爬行並且涰泣哀嗚。

瞪大眼睛並且全身微抖的拿著我的小鼓在一旁呆滯住。
因為孝女白琴盡完她工作義務後,轉身一個爬起拿著飲料就和同伴有說有笑。
這不是剛剛在地上爬的那個哭的很慘的孝女嗎?哭到讓我心都揪了好幾下的,原來她是哭假的啊?
哦不,她不是哭假的,那是她的工作。

我不了解她初入此行業,是否從和我一樣的初衷,到後來變麻痺,我不能質疑她,因為也許我也犯了一樣的毛病,就是「告別式看太多,看到後來都不覺得有什麼了」

樂隊的工作,就是要去太平間接大體,以熱鬧的音樂開場,接送到告別式會場的靈牌後面,入棺躺定。
接著開始就從悲傷的家祭,一路伴奏到公祭、蓋棺、至告別式結束,再形式上送大體上靈車到出殯儀館大門為止。

常有人問我:「好不好賺?」
一場 2、3 個小時的酬勞,抵過超商打工 6 小時的辛苦,但別問了,因為賺死人錢其實沒有想像中拿的很開心,因為每次穿上儀隊服,就是一種沉重的另類壓力,雖然是工作,但那也代表著世上又一個生命逝去。

認識我較深的人,也許都有感受到我比同年齡層的小孩早熟一點,雖然骨子裡仍有幼稚且不成熟的天性,但看待某些人事物,我自認為在同齡層裡算穩定一些些的,也許是在殯儀館看了太多的生死別離,甚至在靈堂裡上演分財產、大小老婆爭不停、兒女不孝、諸如此類等不堪的事,讓我覺得,人生,就是雙腳一攤,躺著的人最大,與世無爭。

直到十八歲那年,在殯儀館這黑暗的日子,因為一場意外,結束了我在這打工的日子。

阿公患有糖尿病,是種慢性疾病,很遺憾的,我的父親此刻也正受著同樣的煎熬。
糖尿病比癌症可怕,這是我所認為的,因為糖尿病惡化速度遠比癌症要慢的許多,相對的無形中在你的生活裡,慢慢的、慢慢的折磨你的意志、考驗你的耐力、體力、與毅力。通常痛苦的不是只有病人,連帶的身邊的親友也會一起被拖下去,我就是個實例。
很現實並且殘酷,人說久病床前無孝子,我也害怕哪天我會成了那床前的不孝女,我現在不是,以後未必不是,因為糖尿病它是多麼惡劣的在考驗著我的耐力,究竟能忍到何時。

話題回到阿公,九年前他因久病長拖,膝下子女也無幾人能長侍左右,於是他成了醫院中只剩下護士能依靠的老人。
某一天,媽媽要我去幫阿公買午餐,就在家附近的縣立醫院,我拖著步伐前去。
問他想吃什麼?他說他想吃家附近的某家麵,於是我又走回了家附近買麵,但那天,麵攤沒開,所以我隨手買了飯,心想:「啊就沒開啊!吃飯可以吧?」然後回到醫院,阿公大發雷霆。

發著脾氣說他不要吃這個,要吃麵!也許是種長久臥病的情緒發洩,賭氣的不想吃我買去的飯,當下的我也挺莫名奇妙的得接受他的發洩,但年少輕狂,丟下了一句:「要吃就吃,不吃就算了!」我就這麼轉身離去,那是我和阿公的最後一句對話。

寫到這裡,即使是將近十年前的往事,眼淚還是會不自覺流下。

人生有多少次機會可以重來?可以後悔?答案是:都沒有。

當晚他突然病情莫名奇妙的惡化,接著轉院送去馬偕住了幾天,直到他吵著說要回家不要再住醫院為止,我都沒再去探過他一次,即使他從馬偕吵著要回家的那一晚,我也不理他,因為當時也還為了麵與飯的事件在賭氣,覺得很不想看到他!人們常說:「老人囝丫性」,此刻用來形容我阿公是這樣,很貼切。對啊!他就是「老人囝丫性」而已啊!我是在跟他計較什麼啊!換成是老娘我躺病床好一陣子都沒人理,我也會無助且發飆吧?

他回家的那一晚,在房裡休息,誰也沒去吵他,那晚媽媽叫他吃晚飯,他也不回,媽媽心想可能在睡,於是就不再叫他了,至到隔日早上。

隔日一早,殯儀館有 case,一如往常的我換上儀隊服,穿上黑皮鞋,背著小鼓離開家裡去了殯儀館。
早上第一場結束了,莫約十點左右,正好是第一場與第二場的中間片刻休息時間,我在殯儀館裡晃著,正打算前往太平間準備第二場的移靈。
( 移靈:接大體從太平間送至告別式會場的過程,俗稱「移靈」)

手機響起,電話的那頭,是媽媽平淡中帶有一絲悲傷的語氣,要我回家的訊息。

人的直覺往往很準,瞬間我害怕了,心裡有個聲音告訴我是阿公出事了,和同伴說家裡有急事,也管不了是移誰的靈,就這樣丟下小鼓衝回家去,跑至家樓下時,看見二名警察踩在我前腳進樓下大門,上 4 樓時又看見我家門沒關................ 心,瞬間涼了一半。
註:會有警察是因為自殺案件非一般性死亡,需有警察在現場判定。

鞋也沒脫的踩進門,十八歲,我第一次看見父親的眼淚,他坐在客廳低頭哭泣,要我停下腳步別再走進去,別靠近阿公的房間.........

那絕對是到死我都不會忘記的畫面,尤其我最後與阿公的對話是那句「要吃就吃,不吃就算了!」更加深我對他的抱歉!

他用了早期家庭理髮裡常見的剃頭刀,結束了他的生命,而且不是一刀,是二刀,牆上與枕頭留下刀鋒劃過、血跡賤出的痕跡,我無法形容那對十八歲的我是多麼多麼的令人觸目驚心!那一幕我真的很痛、很痛心。

前一晚因為媽媽以為他累了,所以沒再繼續敲門吵他,直到隔天一早莫約十點,再敲仍無回應,父母親直覺不對,父親在工具箱裡翻出了油壓剪,破壞了喇叭鎖,映入眼簾是可怕的畫面,阿公早已斷氣,法醫鑑定,按照屍體僵硬程度,大約是前一晚的凌晨 2 點左右斷氣的,無法想像當時我人在就隔壁房間睡的香甜。

媽媽說,難怪前幾晚,他老人家在馬偕突然交代說他死的時候,毯子要紅色的、衣服要什麼什麼的、棺裡要放什麼、出殯要怎樣的.....
家人只叫他不要亂講話,好好配合醫生交代的去治療,一切都會沒事的,沒人會想到他早已做好要回家自我了斷的決定。

跪在他的腳邊燒起腳尾錢,冥紙一片接一片,不能斷火,要延燒,那一年,我從沒想過二年來我在殯儀館看過所有的一切,如今真真實實的就要發生在我身上看見!那種當我以無關緊要的身份看別人,一開始還會跟著感動,直到無感無痛的一切!如今就要發生在眼前!瞬間那內心以為已逝去的情感,全在因為躺著的是你的家人,情緒終於崩潰!其實我對生死還是有感覺的啊!只是看盡了他人的告別式,讓我一時自以為人生不過就是這樣而已,以為可以雲淡風輕般的看待,其實並沒有!

於是就這樣,二年來映如眼簾的一切,如今我照著再熟不過的規則走,前後將近二週的時間,拜了無數次,也跪到天昏地暗,最後直到火化,家族哭泣著要阿公快走!火來了!這和劉梓潔文章中提及的師公所教的正是相反,我們當時遇到的師公是這麼教的,誰在當下會鎮定的說要他好好走?別怕火?

最後,只剩下一堆骨頭,還要家屬去撿骨,真是折熬膝下子女,人活著沒好好盡孝,死了還要活著的人去撿骨?那無疑是在活著的人心上劃下一刀。我不懂這是哪來的習俗,也無法追究此舉因為何?只能默默的按照師公所說的一切去做,因為不做,就會被解釋為你是不孝子。

我想不會有人能體會我當時心裡的痛,有多麼的說不出口。

結束了阿公的一切,我回到樂隊,和團長說我打算不做了,會開始找其他工作,直到他找到能接手的人為止。其實我也不懂為什麼發生了阿公的事,造成我對這工作不再能一如往常的去做,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,很怪,在殯儀館的日子其實過的輕鬆又自在,但就像是在逃避什麼一樣,我變的無法再那麼自然的在這環境中過日子,也許是我對阿公最後的愧疚,讓我不是很能心安的在那樣的環境底下繼續生存,也許。

一直以來這是我心中的秘密,甚至連家人我也從未提起,直到看了劉梓潔的文章,莫名的感觸,寫下這麼多,也算是這幾年來內心很深處的一種壓力發洩吧?現在,我的父親正走著和阿公一樣的路,因為糖尿病,他將緩慢的逐漸失去他的行動力,加上他曾經左半邊末悄神經麻痺過,俗稱中風,所以若他不加緊努力調整他的生活作息,累的是所有身邊的人,而我,因為弟弟剛上大學,姊姊嫁了,所以我正背負著一種「不能離開家裡」一種莫名的使命,其實有某種苦澀說不出。

當別人開開心心的在做著他們年紀應該發生的事時,我不能,
當別人無憂無慮的談著沒有未來壓力的戀愛時,我不能,
當別人只是為了混口飯吃而隨便找份混日子的工作呼攏老闆時,我,不能。

我害怕阿公的事再度重蹈覆徹,我努力當工作狂,希望我的打拼有一天也能換來母親可以不再辛苦的去賺錢,她就可以在家照顧父親,父親得到好的照顧之後,也可以降低疾病為他及我們所帶來的苦,我極盡所能小心翼翼的對待父親,即便是他因為疾病所苦,已無法提供子女我們任何父親應盡的義務,即便他像阿公當年一樣發莫名奇妙的脾氣,我也都忍受,只因為我不想讓自已再遺憾一次,那種後悔,一次就夠了,現在的我,其實有時真的很累,心靈某種層面真的很累,工作上我要努力,回家我要面對母親因承受壓力而導致情緒有時起伏不定的宣洩,在母親與阿嬤之間那家家戶戶皆有的婆媳爭吵關係,我要從中排解,出外也要隨時懸著一顆心,就害怕哪天父親突然又因為行動不便跌倒或是病變,生活在這樣的恐懼裡,內心有隱憂,不在其中的人,沒人能懂,坦白說,因為我的不想後悔,也讓我現在背負很極限的壓力,因為我的害怕遺憾,讓我小心翼翼的過著每一天,也許你看到的我,會笑,會生氣,會流淚,但你怎麼知道我是真心的笑?真的在生氣?又或是真的在哭?有時我也覺得我很假,只是一個為了生存而生活在應付裡的路人甲一名罷了。

這篇文章不像我,完全不像你平時會看見的我,是獨處的我,無助的我,也需要被呵護、被關心的我,我不是你所想像的堅強,也有脆弱的時候,我也需要有情緒出口,即便是開心果,也有硬殼不開的時候,何況是微小的我?

也許我只是陷入某種情緒中,明天依然回復一如往常,活繃亂跳的我,我每天都很努力的過著生活,追尋著某種我要的夢想,以及陪伴在家人身邊。




後記1:
9 年來我不曾夢過我阿公,完全沒有,反倒是我姊姊有夢過,人家說,會夢見死去的人,就代表著離去的人,生前是疼你的,顯然我阿公可能因為麵與飯的事件,不太想疼我,今年的清明我沒去找他,哦不,似乎不是只有今年沒去,9 年來只去過 2 次,也許我至今還在內疚中,所以始終不想去面對他吧?i don't know. 

後記2:
敬,家有慢性病患之讀者,慢性病之抗爭長長久久,不論你處於極度煩躁中,或是不理不睬眼不見為淨,亦或是齊心努力陪同抗爭的情況下,我都希望我們一起努力,我曾經遺憾並且懊悔過,希望你不要和我一樣也經歷這種痛,也許你現在不以為然,但有朝一日,也許等你醒悟時,你也許會依稀記得看過某人的文章曾經寫過這樣的話,但我由衷的希望,你不是等到那時才覺醒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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